史话杂谈

第二节《红楼梦》的思想内容（下）
 
贾府奴役驱使着好几百个丫鬟媳妇仆从小厮。这些家奴有的是"家生子儿"，世代都是贾府奴隶，如同贾府的私有财产，他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封建主子手里:有的是穷困不堪、走投无路的劳动人民被迫卖掉的儿女，他们一进入贾府，也毫无人身自由。他们都身受着残酷的剥削和压迫。贾府统治者据说"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其实他们骑在奴隶们头上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仅在贾府围墙内，他们就欠下了这些被压迫者好些血债。贾府奴隶略有过失，动辄就打几十大板，要是冒犯了主子，"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再不然就"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别给吃"。对一个替贾琏报信的小丫头，王熙凤先是"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随后，又"回手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所谓"宽仁慈厚"的王夫人，实际上也一样凶狠残忍。明明是贾宝玉事先招惹金钏儿，金钏儿不过接口说了几句，王夫人却照脸给金钏儿一个嘴巴子，骂她："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不由分说撵了出去，逼得金钏儿投井自杀。
 
有压迫就有反抗。贾府的被压迫者虽然没有明确的阶级意识，没有觉悟到自己不幸痛苦的根源是吃人的封建制度，但他们力图掌握自己命运，在封建主子的淫威面前，不甘横遭凌虐，敢于表示不满、愤怒，敢于抗争。曹雪芹以同情赞美的态度，描写了大观园一些被压迫女孩子的这种斗争精神和反抗性格。
 
贾母的贴身丫环鸳鸯，是个"家生子儿"，父母留在南京看房子，哥哥是贾母的"买办"，嫂子也管理贾母浆洗的事。她因伏侍贾母这一特殊地位而受到一定的重视，但她看透了贾府主子的秽行和罪恶，决不充当被践踏玩弄的工具。贾赦逼她做妾，她坚决拒绝："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她蔑视封建权威，宁死不屈。贾赦威胁说："难逃出我手心。"她说："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王熙凤早就认为"鸳鸯素昔是个可恶的"，但鸳鸯的桀骜不驯主要还是在抗婚事件上集中表现出来。而晴雯的反抗，则在平时就是锋芒毕露的。晴雯出身低贱，十岁被卖给赖大，连家乡父母都不知道，后来赖大的母亲把她当做一件礼物孝敬给贾母。她性格倔强，敢怒敢骂，从来不想巴结奉承主子，在统治势力面前也从来不肯示弱："难道谁比谁高贵些！...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因此她招来不少谗言诽谤，王夫人早已对她看不顺眼。从苏州买来的唱戏的女孩子，身上带着更多的"野气"。她们从笼子里的鸟雀，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对贾府"把好好的人弄来，关在这牢坑里"表示愤慨不满。她们当中有谁受到委屈欺负，就出于"情分上的义愤"，共同"破着大闹一场"，大观园里一下子秩序大乱。
 
被压迫者的反抗，常常引起衰败虚弱的贾府统治者惊慌失措，并加剧他们内部的冲突和斗争，而冲突和斗争的结果，仍是被压迫者作牺牲。一个小小绣春囊，在充满淫秽污浊的贾府里本来算不了什么，而邢夫人却"吓得连忙死紧攥住"，为了泄私愤，有意给管理荣府的王夫人制造难堪，竟小题大作，把它送给王夫人。王夫人就叫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进园来照管照管"，从而开始了抄检大观园。抄检结果，发现了司棋的表弟潘又安私赠司棋的信件物品。贾府主子的淫乱可以被公开视为合法存在，而像司棋、潘又安的正当爱情，却以"事关风化"，严加禁阻。终于，司棋被逐，造成她和潘又安的自杀。贾府统治者双手沾满被压迫者的鲜血。撵出司棋后，王夫人还传齐怡红院大小丫头，"雷嗔电怒"地逐一查看。于是，四儿由人领去随意配人，又把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的晴雯从炕上拉了下来，架了出去。晴雯就这样蒙着不白之冤，无辜惨死。芳官等苏州买来的女孩子也被王夫人认为"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通通赶走，由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心拐骗了去作活使唤，彻底毁灭了她们的青春幸福。
 
这实际就是贾府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阶级斗争。凭借政治上的力量，依靠对被统治者的残酷的奴役和剥削，贾府统治者过着挥霍无度、骄奢淫佚的生活。他们讲排场，图享受，锦衣玉食，寻欢作乐。贾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宁国府的秦可卿，不过贾府一个晚辈媳妇，贾珍要她"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为她治丧，贾珍嘱咐王熙凤："别有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单是秦氏棺木，"拿一千两银子，只怕也没处买去"。为着"丧礼上风光些"，又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替贾蓉捐了一个御前龙禁尉的职衔。总之，不惜一切，"恣意奢华"。荣国府迎接元春归省，特意建造了极其富丽的"省亲别墅"，所谓"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买唱戏的女孩子和置办行头乐器，花了三万两银子，花烛彩灯一项，也耗费了二万两。连元春都叹息"奢华过费"。就是贾府日常生活，除去成群的仆婢执役侍候，像饭菜茶酒点心都极其阔绰讲究。他们吃普通一样茄子，"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薛宝钗替史湘云安排一席螃蟹宴，认为是"省事"的了，但计算起来也有二十多两银子，使刘姥姥止不住叹息："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至于大厨房为贾母准备一日三餐，更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作为贾府的最高权威，贾母就是一个十足的享乐主义者。她只知道行乐、享福，"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在她的纵容之下，贾府的爷儿们、哥儿们今日会酒，明日观花，聚赌嫖娼，无所不至；连"从五岁时就是性情奢侈"的薛蟠，到了贾府之后，也被引诱得"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封建主子穷奢极侈的欲望没有止境，而从劳动人民身上榨取血汗则是有限的。因此，经济上入不敷出，就成了贾府面临着的严重问题。贾府外表上赫赫扬扬，豪华富贵，而骨子里头已经蛀空，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正是清中叶升平气象掩盖下危机四伏的社会现实的折光反映。《红楼梦》以甄士隐的破落，作为贾府衰败的影子。那时，农村"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第五十三回，乌庄头已向贾珍说到"年成实在不好"，第七十五回王夫人也说："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封建统治阶级生活上的奢侈浪费，寄生腐朽，加重了农民的租税负担，从而加速了农民的破产贫困，造成封建经济的日渐萎缩凋敝。其结果，不但封建统治阶级的腐化享乐生活难以为继，而且建筑在封建经济基础之上的全部封建统治也无可挽回地趋于崩溃。
 
经济来源枯窘，加剧了贾府内外的重重矛盾。这些矛盾，往往是同切身经济利益直接有关的。王熙凤曾对旺儿媳妇叙述她做了一梦："梦见一个人......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王熙凤话没有说完，就有宫中夏太监派人来借银子。夏太监借银子已经不止一次，说是借，其实有借无还。贾琏于是躲着不见。王熙凤用金项圈押了银子，才把来人打发走。贾琏抱怨说："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又说："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的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
 
在贾府封建主子的内部，同样充满着这种不可克服的矛盾。封建主子的父母子女之间、兄弟妯娌之间、婆媳之间、夫妇之间，都存在着尖锐的冲突。表面上或维持彬彬有礼的格套，或蒙上温情脉脉的纱幕，其实为着各自利益而树党营私，明争暗斗，诸如"引风吹火"、"推倒油瓶儿不扶"、"坐山观虎斗"等等，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尤氏说："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在贾琏、王熙凤之间，就主要由金钱权势支配着他们的相互关系。王熙凤不仅瞒着贾千方百计搜罗"体已"钱，而且贾琏通过她由鸳鸯协助把贾母的东西当了一千两银子，她也要从中抽取二百两。一件管理二十来个小沙弥、小道士的差使，贾琏许给贾芸，因王熙风许给了贾芹，贾琏只得依了，另求王熙凤把管理大观园花木工程的差使许给贾芸。贾芸得信，连忙借债置礼送给王熙凤。王熙凤说："你们要检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了！"封建社会那种争权夺利的病弊，在封建贵族官僚家庭中也普遍存在。贾府主子内部有过几次夺权斗争。荣国府由王夫人当家，王夫人又把权力交给自己的内侄女、长房的儿媳妇王熙凤。这样，不仅邢夫人对王夫人不满，而且王熙凤与婆婆邢夫人、丈夫贾琏之间也产生了矛盾。为着处理荣府两个婆子不听宁府尤氏传唤的事，邢夫人故意当着众人的面使王熙凤下不了台，借以发泄她对贾母、王夫人的长期怨恨。赵姨娘与贾环因为抢夺日后继承权而随时伺机暗害贾宝玉。贾政在教育贾宝玉的问题上，和贾母也曾爆发尖锐的冲突。诸如此类的斗争，一直发展到使枪动棒，请神借鬼，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所以探春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种矛盾斗争加速着贾府的衰败。
 
封建主子内部充满着矛盾斗争，除了切身利害关系以外，还与他们的下流堕落是分不开的。许多纠纷，常常是由他们荒淫无耻的行为和人伦关系上的混乱引起的，如鲍二媳妇事件，尤二姐事件，鸳鸯事件等。贾母知道贾琏同鲍二媳妇的事以后说："什么要紧的事。......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贾赦须发斑白，已是姬妾成群，还要讨取年轻丫鬟鸳鸯。贾母舍不得鸳鸯离开，却教贾赦"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贾赦因贾琏去平安州办妥了一件"机密大事"，便把自己房中的丫鬟秋桐赏与贾琏为妾。至于宁府，更是充满了淫乱的丑行。贾敬方死，热孝在身的贾珍、贾蓉父子一面居丧，一面就同尤二姐、尤三姐胡混。柳湘莲就对贾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封建阶级生活糜烂，道德败坏，已经腐朽不堪。所谓"纪纲骧堕"，说明维持封建社会阶级关系的伦常礼教的虚伪面纱，也被封建阶级自己撕得一干二净。
 
这种情况，作为贾府衰败的又一标志，也就是冷子兴所说的"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在封建社会，本来男子占统治地位，妇女没有独立的人格。然而贾府的爷儿们哥儿们一味偷鸡摸狗，狂嫖滥赌。因此在经济上感到"后手不接"同时，贾府统治者又面临着一个"后继无人"的严重问题。这里，《红楼梦》塑造了王熙凤形象是有特殊意义的。王熙凤不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女，贾府的晚辈媳妇，但竟在荣国府中当起家来。这不只因她娘家原系金陵四霸之一，她又是王夫人内侄女，更为重要的是由于贾府的成年男性统治者当中实在找不出一个足以"治理"贾府的人来：如贾赦、贾珍、贾琏、贾蓉之辈，大多数是荒淫无耻、下流堕落；要不，就象贾敬那样荣华富贵享受腻了，住在道士庙里祈求长生不死；看来比较正派一些的贾政，也无非板着一张道学家的面孔，实际上平庸空虚，百无一能。于是，"男人万不及一"的王熙凤就成了撑持贾府这座行将坍塌的大厦的唯一支柱。秦可卿死，贾珍还请她协理宁国府。兴儿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她年轻美丽，精明干练，"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凭借这些，她杀人不见血地行凶作恶，心狠手毒，残忍无比。她不仅具有封建统治阶级当权执政者的典型特征，而且带着浓厚的市侩习气，既不相信什么明司报应，也不奉守什么礼教法制，不顾一切地追求权势金钱。她损人利己、巧取豪夺的所作所为，只是不断地挖贾府的墙脚，扩大贾府的内部矛盾。靠着迎合贾母、王夫人，维持着她在荣国府里发号施令的地位；一旦失去靠山，她就立刻陷于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困境。"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王熙凤加速着贾府的崩溃，也促使自己葬身在贾府的崩溃中。
 
就在贾府的崩溃中，同时出现了一个"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人物，这就是贾宝玉。由于封建统治阶级各种矛盾的尖锐化，从他们内部的裂痕中滋生了自己的叛逆者。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中心人物。他从小由贾母放在身边骄纵，一直"在内帏厮混"，因此像贾珍、贾琏那样胡作非为的恶习沾染得比较少，正规的封建教育也接受得不多。他对封建贵族家庭内部生活的糜烂腐朽和彼此之间的相互倾轧感到厌恶。这与他周围经常接触的聪明美丽、善良纯洁的女孩子们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而那些女孩子们的痛苦遭遇和悲惨命运，又使他在一定程度上看到封建统治阶级的罪恶和封建制度的虚伪残酷。因此，在大观园那样一个封建礼法的统治一时比较松懈的特殊环境中，在一群被压迫女孩子的影响下，发展了他的叛逆性格。
 
封建社会的妇女受着夫权的统治，处于男子的从属地位，像贾府的小姐们也是"有命无运之物"。贵如元春选作皇妃，不过幽禁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感到反不如"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她们都有一个不幸的结局。至于处在最底层的丫鬟们，身世境遇就更其悲惨，往往死于非命。在那罪恶肮脏的环境中，贾宝玉看不惯周围的一切，却把自己的热情寄托在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孩子身上，封建世俗男子则被他看作"浊物"、"渣滓"，最为反感。这种思想行为是直接违背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和封建等级观念的。
 
贾宝玉的叛逆性格还表现在他鄙弃封建主义生活道路上。在日益衰败的贾府中，封建家长把贾宝玉看作唯一的希望。贾政要他念书做文章，结交官场人物，以便将来为官作宰，荣宗耀祖。但贾宝玉却蔑视功名科举，骂"读书上进的人"是"禄蠹"，把所谓"仕途经济"斥为"混账话"。他不愿跟"峨冠礼服"的官僚士大夫往还，却结交柳湘莲、蒋玉函一类的地位低下的人物。
 
在贾府中贾宝玉被视为"孽障"、"魔王"，只有向来不讲那些"混账话"的林黛玉是他唯一的知己。他和林黛玉的爱情，不仅违反"男女之大防"的封建礼教和"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婚姻制度，而且还意味着对传统的封建主义生活道路的背叛。
 
贾宝玉身上反映出来的这些初步民主主义思想，是同当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和新兴市民阶层在政治、经济上的要求相适应的，同时也说明了封建主义一整套维系人心的思想体系正在土崩瓦解。随着贾宝玉叛逆性格的发展，与封建势力的矛盾趋于尖锐，结果发生了面对面的剧烈冲突，贾政亲手毒打贾宝玉。因怕"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贾政要"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但是，贾宝玉并没有屈服，直至最后也没有回心转意，他离开了这个腐朽罪恶的贵族家庭。
 
贾宝玉是封建贵族阶级的叛逆者，但是他仍然把希望寄托在这个阶级的同情和恩赐上，从来不敢正面地和封建势力抗衡。他背叛封建主义人生道路，但是除了在大观园这个"花柳繁华"的环境中要求自由的爱情和生活外，别无理想；对于备受摧残折磨的丫鬟们，也只是用温情去体贴，丝毫不能解除她们的痛苦不幸。他尊重妇女，却不反对罪恶的一夫多妻制。他仍然是一个"富贵闲人"，只求"安富尊荣"，任随"后手不接"，他认为总短不了他的吃穿用度，说明他并不反对封建剥削制度，而把不劳而食的寄生生活视为理所当然。当他苦闷无法解脱时，他就幻想化灰化烟，把一切都归之于虚无。
 
林黛玉和薛宝钗是《红楼梦》描写的另外两个中心人物。封建家长既然把贾宝玉看作贾府的希望，对于他的婚姻问题就极为重视。为贾宝玉选择什么样的配偶，不是凭封建家长的个人主观好恶，而是由贾府的切身利益特别是它日趋衰败的客观形势决定的。在封建时代的统治阶级内，"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林黛玉的家庭已经丧失世袭爵位，况且人丁不旺；林黛玉的父母一死，家中便一无所有。薛宝钗的家庭"根基不错，现今大富"，金陵四霸之一，薛姨妈与王夫人又是姊妹。从贾府经济来源枯窘的情况看来，自应需要同富有的薛家"亲上做亲"；而薛家显贵不及贾府，也需要借助贾府政治上的力量。贾薛两家联姻，反映了四大家族在其没落过程中为加强他们"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关系而作出的最后努力。
 
除此以外，配偶本身的条件也是十分重要的。封建家长要贾宝玉"重振家业"，就必须为他选择一个符合封建规范要求、能够相夫成名的妻子。林黛玉是不具备这个条件的。
 
林黛玉父母早亡，寄居贾府，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环境的龌龊势利，使她"自矜自重，小心戒备"。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对一些丑恶现象，常常以尖刻的语言予以揭露，因此被认为"刻薄"、"小心眼"。她蔑视封建权势和功名富贵，在她眼里，王爷不过是"臭男人"，她也从不劝贾宝玉"立身扬名"。这一切，为她和贾宝玉之间的爱情建立了共同的思想基础。但是，她和贾宝玉的关系中遇到的许多周折、风波，使她陷入痛苦的重围。接连不断发生的女孩子的悲剧，又预示她将来结局的不幸，加深了她的痛苦。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中，她不仅以全部精神力量警惕着封建势力的迫害，而且还要忍受内心深处封建思想的折磨，这就形成她忧郁感伤的性格。这性格，正是她的阶级和她的具体处境所赋予她的。随着贾府的渐趋衰败，贾母、王夫人对她的冷淡态度日益明显，她的一切幻想和希望被彻底粉碎。贾府封建家长终于夺去了她的生命。
 
薛宝钗的思想性格，正好和林黛玉相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代表她的生活理想。她是为了待选宫庭妃嫔女官来到京都的，以后长期住在贾府。她常常劝贾宝玉留意功名科举，又向她周围的女孩子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她表面上恪守封建礼教教条，而实际行为又善于矫饰、奉承。元春从宫里送来灯谜，她心里明明觉得"并无甚新奇"，却"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贾母给她做生日，她就依着贾母的爱好点戏要菜，于是贾母"更加喜欢"。这种虚伪迎合甚至发展到冷酷无情的地步。金钏儿被王夫人逼死，她却安慰王夫人，为王夫人开脱罪责。在她眼里，丫鬟们的生命是不值几两银子的。由于深通封建社会的人情世故，因此她在贾府中生活如鱼得水。贾府家长让她帮助探春理家，正说明了她是封建家族需要的人物。然而，她被选作贾宝玉的妻子，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幸福，她也成了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曹雪芹在作品最后描写贾宝玉"悬崖撒手"、弃家为僧。作者对薛宝钗主要是贬抑的态度，但由于作者没有彻底否定封建阶级，故在同情薛宝钗仍不免不幸结局的同时，又对她流露出赞美。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叛逆性格是极其软弱的。他们保留着许多封建阶级的思想意识，并依赖这个阶级。这是他们无法克服的矛盾。他们的爱情悲剧的造成，说明他们自身受着时代、阶级的局限，同时说明封建势力暂时还居于统治地位。但是封建势力终究是腐朽不堪了，封建家长扼杀了他们的叛逆者，他们的一切企图也都最后落空，这就同时造成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悲剧。贾宝玉弃家为僧，薛宝钗成了衰败的贾府的殉葬品。
 
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婚姻悲剧，是在贾府的没落过程中形成、发展的。《红楼梦》以这个事件情节贯穿全书，写出罪恶腐朽的以贾府为首的四大家族不可避免终于"一败涂地"，为危机四伏的清王朝统治，为破绽百出的封建制度敲响了丧钟。
 
但是《红楼梦》的作者一方面对黑暗罪恶的封建制度深恶痛绝，并且认识到那个制度的代表者们不配有好命运，所以具体暴露他们时总是尖锐无情的；另一方面，对封建统治阶级，对那个封建贵族大家庭的没落，又感到惋惜，更主要的是，他还不能认识封建制度、封建统治阶级灭亡的历史必然性，而只是把主要原因归结为统治阶级的腐化堕落和内部的倾轧斗争。《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好事终》就表现了这种看法：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因而在描写宁府那些老爷少爷们的丑恶本质时，作者揭露得特别深刻有力，但对荣府中的某些封建正统人物，在批判的同时也就表现了一定的温情。对这个他所隶属的阶级和家庭的没落，时常表露出一种惋惜的感情，总希望它还能重新振奋起来。这最明显地表现在秦可卿托梦和探春理家等情节中。
 
作者对封建伦常观念和君权亲权也有一定的尊重和保留。在描写元春的悲剧时，作者的笔锋本来已经接触到最高封建统治者，但是他对封建君权并没有丝毫怀疑。在揭露虚伪的封建道德的最高体"文死谏"、"武死战"时，同时又对皇帝采取了完全肯定的态度：
 
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哪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大义。
 
作者在正面人物身上是寄托了自己的理想的。但是他对他们的本质并没有真正深刻的认识，只能用"情痴"、"情种"、"意淫"来解释他们的叛逆性格。他一方面用全力去歌颂、美化正面人物，一方面也预感到他们的反抗在当时那种黑暗的现实中不能得到胜利，因此在具体的描写中，给作品涂上了一层神秘主义和浓重的感伤主义的色彩。这正体现了作者的时代局限。这种时代局限又正是与作者的阶级局限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作者不满现实但又找不到斗争的出路，当他企图以自己的思想来解释这个悲剧的必然根源时，就只能陷入悲观主义、虚无主义和宿命论的泥坑中去。这些思想不仅表现在"十二钗"册上题诗和《红楼梦》十二支曲中，还从许多诗词、谶语以及某些情节中暗示出来。作者根本看不到人民的伟大的斗争，对人民的巨大力量毫无认识。所以这种悲观一方面是反映了封建叛逆者对黑暗社会的失望，但同时也带着没落阶级找不到出路的怅惘感伤。这最明显地表现在作者的"色"、"空"观念中：
 
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又如《飞鸟各投林》一曲所表现的"四大皆空"的观念，这些都反映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没落情绪。曹雪芹是在"大无可如何之日"为封建家族的衰败唱挽歌。此外，《红楼梦》中存在着一些不健康的美学观点和色情描写，我们对此也是应该批判、摒弃的。
 
曹雪芹世界观的局限，正是一个从封建统治阶级中分化出来而又不可能彻底突破原有阶级限制的贵族叛逆者所表现的局限。这些局限和缺点，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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