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杂谈

第二节《红楼梦》的思想内容（上）
 
《红楼梦》产生在清代所谓"河清海晏"的时期。经过明末清初激烈的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清统治者攫取了农民起义推翻朱明王朝的胜利果实，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思想等各方面都采取了许多巩固其统治的措施，继所谓"康熙之治"之后，十八世纪上半期出现了所谓"乾隆盛世"。当时耕地面积扩大，人口增长，手工业商业的兴盛，也超过了明代末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因素，在清初的严重摧残之后，又重新发展。但是，在这个暂时繁荣的假象后面，正充满了极其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斗争；中国封建社会经过漫漫历史长途，已经腐烂衰朽，到了非垮不可的地步。这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活的时代，就是产生贾宝玉这种不满意封建制度的小说人物的时代。
 
《红楼梦》形象地深刻地反映了这个时代。《红楼梦》描绘了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封建贵族官僚家庭的由盛而衰的过程及其内部封建制度的维护者、支持者和反抗者、叛逆者之间尖锐的冲突和斗争，触及到封建社会末期许多历史性的重大社会政治问题。作者一方面在批判态度上有所保留回护，抱着"补天"的主观愿望，流露许多依恋惋惜的感伤情绪；一方面大胆暴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种种罪恶，抨击了黑暗腐败的社会现实。作为政治历史小说，《红楼梦》的描写内容及其思想主题的社会意义，就在于它借助典型的艺术形象，真实地反映了危机四伏的十八世纪清王朝统治的时代面貌，表现了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和封建统治阶级的内部斗争，揭示了封建制度必然崩溃的历史趋势。
 
《红楼梦》一开始描写了贾雨村这个人物。贾雨村出身没落官僚家庭，热衷功名富贵，渴望"再整基业"。他从甄士隐那里得到赴京应考的五十两银子盘费，不及面辞，便匆忙买舟西上。果然"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由一个"穷儒"一下子成了乌帽猩袍的县府太爷。贾雨村踏进官场，便大扇威虐，连他的同僚都侧目而视，结果被参了一本，革去官职。曹雪芹用这个积极钻营并且贪婪残酷的封建官吏同作品中三个中心人物的家庭先后发生联系，从而展开了以贾府为首的金陵四大家族的描写。贾雨村革去官职以后来到扬州。扬州新点的盐政林如海要为女儿聘请一位塾师，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他获得都中起复旧员的消息后，采纳了冷子兴的主意，"寻情找门路"，先央烦林如海，再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到了都中，拿着宗侄的名帖拜见贾政，贾政已看到妹夫林如海的来信，"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便谋补了此缺。"贾雨村到了应天府，一上任就遇到一件人命官司。由这件人命官司引出了一张"护官符"，上面写着"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就是金陵四大家族。那件人命官司的主犯，恰巧就是四大家族之一薛家的子弟薛蟠。薛蟠倚财仗势，殴伤人命之后，竟自一走了事，作案一年，官府不予究问。贾雨村初上任不知内情，原想依法办理，一个门子止住了他，并讲出一通"护官符"的缘由："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于是贾雨村就"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而且修书二封给薛蟠的姨父贾政、舅父王子腾，请他们放心。《红楼梦》用贾雨村这样的人物关联林、贾、薛三个中心人物的家庭，引起全部故事，特别是用贾雨村处理薛蟠案件带出"护官符"，点明四大家族的特殊地位，含意是十分深刻的：不仅直接暴露了当时官场、吏治的黑暗腐败，而且表明四大家族在那个封建社会有着何等强大的政治势力。"护官符"即是《红楼梦》全书的一个纲。此后，作品就全面铺开四大家族（主要是贾府）内外各类事件、各种活动的描写，而贾雨村也始终和四大家族保持着政治上的紧密联系。《红楼梦》就是四大家族的罪恶史和衰败史。
 
贾府是世袭国公，所谓"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白玉为堂金作马"，固然见出他们极其豪富，但从"金马玉堂"的习惯含义来看，主要还是表示他们官高爵显，地位尊贵，政治上甚为得势。贾赦、贾政的母亲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史家祖上做过尚书令，袭封保龄侯、忠靖侯，还有人兼任"外省大员"。贾政妻子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原是京营节度使，不久"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后来一直做到九省都检点。王夫人的妹妹出嫁薛家，薛家是"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库帑银行商",不仅替皇家"采办杂料"，自己也做生意，开当铺，"家中有百万之富"，所以说"珍珠如土金如铁"。这四大家族互相"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结合为一个贵族官僚集团。他们兼事地租、高利贷和商业的剥削，从中央到地方的政府机构都有他们的势力，并且掌握有兵权。他们实际上概括着全部封建统治。
 
在这四大家族当中，《红楼梦》集中地写了贾府。当然，这个贾府绝不是孤立的存在。贾府不仅在金陵地区与史、王、薛三家"连络有亲"，而且举凡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大抵"非亲即友"。贾府宁国公、荣国公与牛府镇国公等同称"八公"，即是所谓"世交之家"。贾府经常有几家王爷关照，特别与北静郡王有着"同难同荣"的关系。一遇升迁黜降或婚丧红白等事，贾府就"吊贺迎送，应酬不暇"。所谓"六亲同运"，就是贾府与其他豪门贵族直至宫廷都因共同的阶级利益而联结在一起。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就管贾蓉叫做"咱们的孩子"。
 
在贾府中，只就荣国府而论，从上至下有三四百口，每天大小事情有一二十件。两个大石狮子守护的三间兽头大门以内，俨然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封建王国。府里有专供封建主子行使权力的"议事厅儿","凡一应执事媳妇等往来回话者，络绎不绝"，领牌对票，各司其职。贾母作为全家的最长一辈，也就是最高的权威。仰仗这个最高权威，管理家务的王熙凤掌握着实际大权，"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刘姥姥本要找着王夫人寻求一点救济，却得先去拜见她。刘姥姥好不容易从后门进了荣府，开始由周瑞家的领着，次由平儿通报，候着吃完午饭的空子，这才见着了一味拿腔做势的王熙凤。"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充分表现出贾府那种官府衙门一般的气势派头。这一家的主子通共不过二三十人，却统治压迫着好几百个毫无人身自由的奴隶。主子按行辈长幼排列次序，奴隶也依身份地位区划高低，上下有别，等级森严。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在这个家庭里得到了颇为完备的体现。
 
当时的政权机构，就是为贾府这样的封建家族服务的，是他们实行地主阶级专政的工具。贾雨村由于贾政的协助，轻而易举地"升补"了应天府尹。他为了报答和讨好贾府，"徇情枉法",使杀人凶手薛蟠逍遥法外。不久，由于王子腾"屡上保本"，他又得以入都"候补京缺"，从此与贾府来往密切，只要提起"兴隆街的大爷来了"，便知道是贾雨村登门拜访。贾赦喜欢石呆子家藏的二十把旧扇子，他就诬赖石呆子"拖欠官银"，以"变卖家产赔补"为名把扇子抄了来献给贾赦，弄得石呆子家败人亡。连平儿都骂他"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这个在贾赦看来有"能为"的贾雨村，官儿越做越大，地位越爬越高，竟至"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政府官吏就是供贾府这样的封建家族驱使从而不断"兴隆"，岂止保住官爵、性命而已。王熙凤贪图三千两银子的贿赂，又要显示贾府的"手段"，就接受了水月庵静虚的说情，用贾琏的名义修书一封给长安节度使云光，活活拆散人家婚姻，害死两条性命。王熙凤从此"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贾琏偷娶尤二姐，她为要使贾琏、贾蓉当众出丑，一面唆使尤二姐原夫张华告状，一面又交代都察院不须认真处理，只要"虚张声势"。贾珍这边闻讯，也封了银子派人去都察院打点。都察院与贾家、王家都有"瓜葛"，况且又受了贿赂，就一一依照王熙风的指示办理。公堂之上两次三番传讯对审，全是王熙凤幕后一手操纵。政府官吏对贾府唯命是从，难怪王熙凤有恃无恐地说："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因此，不仅像贾政的门生傅试"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而成了暴发户，就是贾府的奴才也仗着主子撑腰而横行无忌。管家赖大"托着主子的洪福"，居然替儿子弄上一个"州县官儿"。掌管春秋两季地租子的周瑞敢于同人争买田地，他的女婿冷子兴卖古董打官司，特意叫女人通过周瑞家的向贾府"讨情分"，周瑞家的"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红楼梦》这些描写，无情揭露了封建社会残酷的阶级压迫和政治上的黑暗腐败。
 
正是由于有了政治保障，以贾府为首的四大家族得以对劳动人民进行疯狂掠夺。封建统治政权本来就是保护封建剥削制度的。王熙风除了贪污受贿之外，还大量发放高利贷，单是她用公费月例放出去的利钱，不到一年就是上千两的银子。薛家开当铺，也是进行高利贷剥削。邢岫烟在薛家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当了衣服，当票被大观园的人拾着，史湘云、林黛玉说："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岂有两样的？"当然，贾府这些封建贵族，主要是靠剥削农民的地租过活。他们从皇帝那里得到的各种名目的赏赐，那也是从农民身上以赋税形式搜括来的。贾府有许多庄园，霸占着大量土地。在"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这一回，曹雪芹特意安排了黑山村乌庄头交租的情节，意义极其深刻。"祭宗祠"似乎表示贾府荣华富贵托赖"天恩祖德"，其实那种"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享乐生活是完全建筑在残酷剥削劳动人民的基础之上的。贾府小厮拿着禀帖和帐单报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贾珍一边骂"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一边连忙看帐单。那帐单上详细开列着各色物品的名称数目，除实物地租、货币地租之外，还有从山珍海味一直到柴炭燃料的大量贡物。这些被无偿占有的劳动成果凝聚着多少农民、奴隶的辛酸血泪！然而贾珍还很不满意，把乌庄头叫了进来说："这够作什么的？......真真是叫别过年了。"要知道，这年"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对于这些，贾珍是根本不顾的，他只知道从农民和奴隶身上敲骨吸髓地勒索榨取："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充分暴露出剥削阶级贪婪残暴的狰狞面目。



 
《红楼梦》通过这些触目惊心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的生动描绘，深刻地揭露了贾府这个封建家族的罪恶，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这种斗争就是在贾府围墙内也是十分激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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