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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

必讲:第八回 当师傅解惑释疑 做徒弟勤学好问

发布时间:2020-11-10 来源:主人公网作者:必讲

“抓住你了,小偷。”一个人从背后一把搂住了肖卫国的双臂,肖卫国从那憋出的声音和那双有力的胳膊上猜到来者肯定是杨大华。“哎,现在没干活,莫跟师傅闹啊。”杨大华松开手说:“一个人,坐在这想心事?”肖卫国板着的脸上绽露出笑纹,“咋啦,师傅想个心事难道还要向徒弟娃子汇报一下?”这话哪有点师道尊严,一听就不是个正而八经的师傅。

肖卫国跟杨大华一口一个“师傅”是跟他重温往事、闹着玩的。肖卫国刚当机械员时不爱呆在办公室里,常到维修组坐着,每当操作工找来说机床坏了,几位元老师傅先装模作样简单的问一下情况,然后一挥手傲气十足地说,小杨,你去看看。杨大华又“大懒使小懒”,“肖工,提上工具箱,跟我走。”“走啰。”肖卫国总是乐呵呵的,“跟我的杨师傅修机床去。”工厂里师傅使唤徒弟、徒弟使唤徒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在和谐的家庭里爹训儿、儿训孙一样世代相袭。

肖卫国叫杨大华“师傅”绝对掉价,就像武圣人关公管扛刀牵马的周仓叫“先生”。杨大华授业的老师陈经是元老级的大修钳工,论年龄比肖卫国还小一岁,按江湖习惯杨大华理应称肖卫国“师伯”。可杨大华死活不叫,他就筋地说:“隔行如隔山,你干刨工是师爷,徒子徒孙一大群,可干维修钳工你不行。‘能者为师’,不行你就得叫我师傅。”

一开始肖卫国不服气,倚老卖老地说:“我叫你喊我师傅是有根据的:当年我帮你师傅磨完导轨请他验收,他总是那句话,‘师兄干的活赛过五月的花。免检!’一口一个‘师兄’,要多亲热有多亲热。说假话的是乌龟,不相信的是王八。那时你师傅还没开山门收徒弟,你咧,还是个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二郎。”

可杨大华就是不吃你那一套,牛不喝水你能强按下它的头?杨大华最终还是叫了肖卫国“师傅”,那只好斗的公鸡打了几个回合才伏的啄。

杨大华身高1米85,浑身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他随便摆个健美的姿式都令人咋舌:好一个施瓦辛格!可这英雄的小伙却有个与他的块头极不相符的缺点——他的酒量不行;而这个所谓的缺点只怕是他终生难改的——他偏偏爱这一口。

肖卫国调到机动科没多久,一次发奖金后哥们又闹着聚餐。彼此间射了几个“点发”,就要“打通关”了,这是酒徒闯刀山过火海、接受组织“烤炼”的时候。你没有“四野”战士那种从东北打到海南的经历,在这种连续作战中必败无疑。此时也是老家伙们最开心的时候,他们这些不是李逵便是武松的梁山英雄,酒场上最大的乐趣并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是修理杨大华这匹无羁之马。

该杨大华上场了,这个年龄最小、辈份最低、但块头最大的小伙不敢耍赖:因为在场的师傅都是充满爱心的人,他们绝不会欺负老实的后生;这些极有良心的前辈行使的是资产阶级法权,打的旗号是“平等”与“公正”——不论你的酒量大小,“一人走一圈!”还没披坚执锐打马上阵、早已愁眉苦脸胆气全无的杨大华只得央求坐在身边的肖卫国,“肖工,我晓得你有半斤至八两的酒量,帮个忙行不?算我求你了。”此时不可一世的英雄郎脸上露出了乞丐女的可怜相。肖卫国则傲气十足,脸放异彩,“莫肖工长肖工短的套近乎,这个忙我不能帮。真不行找你师傅去。”可杨大华授业的师傅陈经不在场,就是在也帮不了忙,一场大病早已把他折磨得骨瘦如柴。

杨大华环视在座的各位,左瞄右瞧,就数肖卫国跟他“铁”,因为肖卫国还三不知喊他声“师傅”,即使闹着玩听起来也蛮亲切。

杨大华死皮赖脸地缠着肖卫国,把他当作救生圈紧紧地抓在手里,“肖工,不管咋讲,今天你非帮这个忙。”肖卫国头靠在椅背上,一反常态、睁只眼闭只眼地说:“忙可以帮,喊师傅吧?”众工友不是高叫“杨大华快喝酒”,就是大喊“小杨快喊师傅。”万般无奈之下杨大华只得说:“肖工,帮我把这一关闯过去,就喊你师傅。”“好!一言九鼎。”肖卫国眉开眼笑。

杨大华拿起酒瓶一杯杯地倒,肖卫国一次次碰响后昂头喝下,分把钟八杯酒下了肚。肖卫国站着打完“通关”人晃都没晃一下,他眼望着天、拍了两下胸脯说:“咋样?够不够格当你的师傅?”众人又开始催杨大华“快喊师傅”,“你小子莫耍赖,大声地喊。”杨大华不好意思,他用大手捂住双眼极不情愿地喊道:“师傅……我的酒师傅。”肖卫国一把拉下他的双手,满脸嗔色地说:“小杨,这个叫法蛮不清爽咧。‘酒师傅!’只有喝酒时才能当你的师傅?你干脆再加三个字,喊我‘酒囊饭袋师傅’算了。”肖卫国生了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一偏不理杨大华了。

杨大华在组里不喊任何人师傅,不是叫“老黄”、“老任”,就是叫“老韩”、“老徐”,大家口里不说心里还是有意见的,在座的不管哪位都比他的陈师傅年龄大,都想借此杀杀他小子的不恭。老任说:“小杨,你真是个憨娃子。人家肖卫国早已是‘师爷’级的人物,你师傅混到如今还是个‘师傅’级。你拜肖卫国为师傅,肖工的徒孙就该喊你师傅。扳着指头算算你也有好几个徒弟了,不吃亏。”

老黄说:“小杨,拿你师傅跟肖工比还差一截子,人家肖工有大专文凭,你师傅有没有?人家肖工当刨工时厂里公认的‘第一块牌’,你师傅敢称‘钳工第一’?”老黄今天也喝了不少酒,有点晕乎了,一时想不出二人还有什么可比之处,他嘴里竟冒出“人家肖工八两没会到,你师傅咧?日……日破天,三两到头。”

老徐说:“肖工比你师傅身上的肉多……。”

老韩说:“人家肖工多漂亮的一头卷发,你师傅咧,乱板刷。”

在众人一片叫嚷声中杨大华不得不双手一抱拳,弯着腰对肖卫国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师傅”。

肖卫国站起身来拍了拍杨大华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这就对了。早该如此。可你喊声师傅我没带见面礼,咋办?你看这样行不?我也喊你一声师傅,两抵消,谁都不吃亏。”不知道肖卫国葫芦里装的啥药,众人眼里充满惊讶,仿佛看见孙悟空与土地爷玩耍。肖卫国忙说:“‘能者为师’是祖训。心里话,我一直把小杨当师傅看,‘隔行如隔山’嘛。今天小杨喊我一声师傅,闹着玩归闹着玩,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我跟小杨算是忘年之交。小杨,你看这样行不?干活时我听你调遣,你把压箱底的手艺传给我:咋样刮导轨,咋样调液压,咋样配轴承。徒弟当然不会叫师傅吃亏,我把书本上的知识讲给你听:例如机械传动原理,齿轮计算公式,液压基本知识等等。干活时我喊你师傅是你的实践经验比我多;但有一条,不干活时你得喊我师傅,谁要我年龄比你大咧。人嘛,‘针尖没有两头快’,‘吃点亏,在一堆’。”这大的便宜不占那才是个苕货,杨大华爽快地说:“行。说话算数。”说罢伸出右手小拇指,肖卫国当然明白这是“山盟海誓”,两人拉了个钩,算是“一百年不反悔”了。

不久,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杜玉珍的牛头刨坏了,切削时工作台像“打摆子”似地抖个不停,刨出来的活光洁度极差,而她干的活又是门市部催着要的急活,她找到维修组。老黄说:“小杨,你先去瞄瞄。看看咋回事。”杨大华提着工具盒跟小杜去了。那天一早肖卫国到厂里开设备管理会,计划开一天。杨大华独自一人整治了个把小时不见“疗效”,小杜的车间主任急得火烧眉毛,找到机动科杨科长,要求他派精兵良将上。老杨只得命令闲得没事的几员大将披挂上马。杨科长知道时间拖长了催命鬼黄主任会上楼告刁状,已学会狠心的吕小平从抽屉里随便摸一种眼药给你点上,你都难受得不得了。老将出马了,折腾了一上午,该拆的拆了,该清洗的清洗了,斜铁压板的间隙调了又调,那只蹇驴还是一瘸一瘸地走。

下午一上班这伙人从技术科借来装配图,以便开阔视野,高瞻远瞩:任何一个零件哪怕有蛛丝马迹的嫌疑,也将它抓起来枪毙……几位师傅的脑汁熬得干干的,才智用得光光的,四点多还不见效果。“今天是星期六,大家洗手不干了。”杨科长急得毫无脾气,“回班组再分析一下装配图,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星期一上班再说。”众人垂头丧气、默默无语地收拾着工具,这种无计可施的尴尬是“万能的钳工”最大的难堪。
每个星期六下午五点各分厂机械员、动力员检查设备保养情况,四点半一开完会肖卫国便赶回机修。杨科长给他讲了牛头刨的病状,叫他先去瞄一瞄,心里有个数,星期一再定拔火罐还是扎针灸。

肖卫国来到牛头刨前,看见杨大华还坐在那苦苦思索,小杜早把机床擦干净,人像南飞的燕子不知去哪了,“小杨,啥情况?”肖卫国关切地问。杨大华把实情讲了一遍,又细说了那几位老师傅的高见,肖卫国站在一边静静地听“师傅”发言。待杨大华说完,沉思后的肖卫国打开电门,把刀架上提了点便开动机床。他仔细地观查了分把钟,便对杨大华十分肯定地说:“答案我晓得了。你去把工具拿来。”杨大华回到组里,见几位元老还在看图纸,就对他们讲:“肖工回来了。他看着那支跛驴跑了分把钟,便说有办法摆治了,叫我拿工具。”众师傅瞪着大眼不相信,便跟着杨大华一看究竟。

肖卫国见众人来了,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已修好了。”从牛关刨到维修组不到十米的路程,杨大华走个来回机床就修好?杨大华捧起肖卫国的双手一看,干干净净的,他那个算得上灵光的脑壳不相信地摇了摇。肖卫国对他说:“你把小杜找来试试,绝对没问题。”小杨像受大帅派遣的传令兵,分秒不耽搁的走了。小杜很快找来了,听她讲还有余量,肖卫国瞄了一眼刨刀,觉得还行,就亲自操刀干开了。只走了一刀众人便感到大不一样,就像从冰天雪地的北国一下飞到鲜花怒放的南方:他们不知试过多少遍,每次第一刀便把他们全部的希望切成了一截截的废屑。整个面刨完了,肖卫国明知故问,“小杜,你看这光洁度咋样?”杨大华不容分辩地抢着说:“绝对没问题。”小杜咬着牙用她的小拳着实地捶了肖卫国一下,似嗔非嗔地说:“肖工你真坏。机床一修好我就得加班干活,看来今晚的《射雕英雄传》看不成了。”“这个好办。”肖卫国转着眼珠神气十足地说:“电视台徐台长住我隔壁,我给他打个招呼,明晚专门为你重播。”

杨大华打断了肖卫国的话,“肖工,我们一帮人折腾了一天没搞好,你分把钟便搞定了,是个啥巧?给我们开开窍,好歹也学一招。”捧得肖卫国得意起来,他调侃道:“分厂的几台龙门刨,无论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哪台不老老实实地听我调遣,这台小小的牛头刨见了我还不嚇得趴下。”求知心切的杨大华着急了,“肖工,莫扯野棉花,说正经话。”“小杨,此时此刻你该喊我师傅。”肖卫国板着脸纠正着小杨这个违反合约的错误叫法,“因为解决这个问题已超出了工作范围:我既没拿榔头,又没使扳手;我用的是金属切削知识和机械传动原理。”不等杨大华开腔肖卫国就知道不能卖关子了,耍猴把戏也得看环境:在场的不是小杨一人,还有几位元老钳工,过份地炫耀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肖卫国收敛了嘻皮笑脸,正而八经地说:“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他这掌鞭的一声吆喝,机床又像牯牛四平八稳地行走着。

“看到没有?牛头前进时不能进刀,只能在退回后牛娃才能吃食。这样牛既长得膘肥体壮,干出来的活还漂亮。你们再看,”肖卫国把插销从联杆上拔了出来,转了个方向又插入,牯牛顿时变成蹇驴,工作台又开始震动了。“看清楚了吧?现在是一边犁地一边吃草,问题出来了。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在切削机床中普遍存在,铣床‘顺铣’时的‘拉刀’也属这种现象。机床没有一点毛病,这是操作工的水平。”

肖卫国停下机器,端着身架对小杜说:“丫头喂,你干刨工也有三四个年头了,这个插销的作用应该晓得的。”小杜不好意思地说:“师傅没给我讲这个,我真不知道。肖师傅,今天你教了我一招,谢谢你了。”

杨大华用大手拽住小杜的辫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丫头片子,不讲大小不分辈份了?你师傅喊肖工为师傅,你也敢叫我师傅为师傅,造反了?快喊师爷,要不看我收拾你。”小杜的双手抓住小杨的大爪苦苦哀求,“莫拽,莫拽,我喊就是了。”如是她扯着嗓子喊道:“师爷救命啦!”众人大笑不止,小杨这才松了手。“算了吧”,肖卫国说,“莫耽误小杜加班干活,门市部的活不是铸元宝就是印钞票。走了,我也该瞄瞄设备保养情况。”

肖卫国一走,杨大华提起工具盒跟师傅们回班组去了,再吹分把钟的牛就要下班了。

杨大华躺在班组的长椅子上回想着刚发生的事:元老师傅会诊了几乎一天没治好的毛病,肖卫国手到病除,这功夫比桃花岛黄老邪的“弹指神功”还要神奇!看得出来,今天组里的那几位“西毒”、“南帝”、“北丐”包括科长这位“中神通”都彻底伏了啄,他情不自禁的又想起肖卫国上任机械员后,针对维修多年解决不了的几台机床的顽疾实施的大手术,效果非常好,其中最突出的是三米卧车的主轴箱。

三米车原来用一套液压装置控制主轴快慢档变速杆,这套装置每年非坏两三次,修起来麻烦,几乎把整个床头箱拆光。三米车属总厂“大精稀”类设备,是“设备完好率”的考核项目,它干的活绝大多数是厂里的关键。就这样一位“掌管户部”的“皇子”居然得了脑瘤,不光当今的圣上寝食不安,即使满朝的文武也是茶饭不香。因为三米车床的故障耽误了总厂不少的大事,隔三岔五的龙颜大怒。屡挨板子、屁股都红肿了的分厂领导多次责成李师傅与维修的元老会诊,不见疗效。最后定性:先天不足。哎哟,这位皇子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日夜盼望着陈玄奘的出现。

肖卫国是大型的鼻祖,三米车那个老毛病他清楚,当机械师后他决定根治它的脑瘤。在床头已定的空间搞改制,相当戴着脚链跳舞,确实不易,他对李师傅,动力员老钱,科长老杨谈了他的设想,大家一致认为这个方案可行。李师傅特别高兴,因为这不仅是在治车床的顽疾,还在治他的心病。他想跟肖卫国一起干,可他的气管炎发了,整天咳个不停,绘图是干不成的。肖卫国安慰他说:“师傅,你歇着。我把图纸、工艺整出来后你帮我审核一下行不?最后还得你把关。”“放心大胆地干,”李师傅说:“天塌下来我顶着。”

等三米车再次“头疼”时,科长老杨安排了三个钳工去修。他拿出肖卫国画的装配图对他们说:“按肖工的设计干,新制的零件到库房领。我相信肖工的这一刀又狠又准,定把床头里那个可恶的毒瘤切个干干净净。”

有空肖卫国不喜欢呆在办公室里,爱到维修组坐着:他想当个急诊科的全能医生,随时准备抢救送来的病人。今天他没去维修组并非怕累,而是有点心虚,他并不怀疑自己的绘图与李师傅严格的审核,令他担心的是:自己的设计是以机床厂出的图纸为依据,万一这些原始的资料与实物不符……咋办?这个意料到的、但又无能为力的、唯一的担心使他耿耿于怀。不愿意去现场看,坐在办公室又不安稳;嘴里跟李师傅聊着书法,心里却惦念着三米车:此时的肖卫国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第二天下午当杨大华出现在机动科办公室门口,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知道他来报信的。小杨像川剧里的变脸,文静的他瞬间张牙舞爪地大叫起来:“炸了!炸了!床头箱起火爆炸了!”肖卫国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但他知道起火爆炸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想立即到现场看看。小杨走到他身边,瞬间收敛了嚣张气焰,又由蓝脸的窦尔敦变成了英俊的赵子龙。小杨用力将肖卫国按到椅子上坐着,心平气和地说:“放心吧肖工!一切正常。操作工老高非常满意你的改造,我来报喜的。”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算是落了地,肖卫国高兴地说:“刚才我不敢去,现在非去不可。师傅,钱工,科长,我们走。”

肖卫国的改造是将液压泵改为电磁阀,这样极大地简化了控制系统,仿佛口里吃进肛门便拉,省掉了中间那一串爱出毛病的肠胃。“小肖哇,你这次改制非常成功”,李师傅高兴得像个小孩眉飞色舞地说:“我是毛泽东的学生,我相信毛主席‘七·二一’的指示无比英明”。杨大华问:“李师傅,‘七·二一’啥意思?”李师傅答:“‘七·二一’是毛主席六八年七月二十一日作的指示,他号召全国工矿企业要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你肖师傅当年在上海机床厂实习,对这一条语录他肯定有深刻的体会。”

李师傅的话仿佛打开了封存多年的酒瓶,使肖卫国回味起那忘却了的酱香,“上海机床厂的工人多牛哇!”他翘着大拇指说:“他们搞了无数小发明,最有代表性的是我们两车间六工段的‘十头铣’。我们工段的师傅将苏联笨重的龙门刨改成十个头的铣床,磨床床身一次加工成型,产量翻了好几番。上海机床厂能够闻名于世,就因为该厂有一支有理想,讲信念,懂技术,能创新,肯奉献,敢担当的工人队伍。上海机床厂是我国的窗口,当时几乎每天都有外国政要参观,陪同的厂长不是对这个国家的总统说,那个工装夹具是我厂工人发明的,产量提高了多少倍,就是对那个国家的总理说,这套生产工艺是我厂工人改进的,质量提升了一大截……就连我这个刚进厂的学徒工,刚从小山沟来到大上海的实习生都感到无尚的荣耀。多自豪呀!真的,不用化妆脸上都闪着红光。那时我每天哼着样板戏干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开的那台捷克产的龙门刨像匹骏马,跑得欢着咧。”

通过这件事,杨大华彻底改变了对肖卫国的看法,那天下班前他对组里的几位元老师傅说:“我师傅真有一手,就那张装配图,那几张零件图,那几张工艺卡,你们哪个拿得出来?你不服气还真不行,那是我师傅多年修炼的独门绝技。那叫厚积薄发,懂不?那是最上层的武功:心中无招,出手尽是高招,懂不?”在他眼里肖卫国的那两下比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还要厉害,堪比南帝天下无敌的“一阳指”。

老任反唇相讥:“你就是个小鸡娃子,一天三变的脸。那天喝酒时逼着你喊师傅,你死活不叫;现在开口师傅闭口师傅,丢不丢人?”杨大华一把反扭住老任的胳膊,“你再提那一壶我非轰你两炮不可。”说罢便捶了他两下。老任是66年的老转,杨大华是82年的老转,两人在班组打仗是常事,但从不发恼,即使失手伤了皮肉也是笑笑而已。

吃罢晚饭杨大华决定到肖卫国家坐坐,下午修好牛头刨后肖卫国急着检查机床走了,杨大华想跟他吹吹,没聊成,兴致未尽晚上睡不着觉。还没到肖卫国家,杨大华看见肖卫国独自一人坐在小公园的石凳上。肖卫国有独立思考的习惯,这在发展他的思维和培养他的逻辑的同时,能打磨掉他那种易于激动的陋习。但一点也不影响他见义勇为的气质,他有虔诚的佛教徒的慈悲和铁面无私的法官的严厉,他不忍伤害一只癞蛤蟆,但能坚定地踏死一只毒蛇。杨大华走过去对肖卫国说:“师傅,好雅兴。”“来坐坐,找我啥事?”“想找你吹牛。师傅,下班的路上徐头(管技术的副厂长)不停气地夸奖你,‘从工人中培养出来的技术员就是行’。”

“没啥值得表扬。”肖卫国很冷静,“这些年我养成了一个习惯,遇到比较大一点的事喜欢一个人来这坐坐,像大姑娘拿个篦子把乱糟糟的头发好好梳理梳理。人的脑壳要保持清醒就得经常性的‘回头看’。小杨,你对小杜这事有何感想?”小杨谦逊地说:“我的脑壳是糊的,说不清白。先听听师傅的高见。”

肖卫国不带一丝得意地说:“今天这事纯属碰巧,就像木匠出门碰上求打箍的,屠夫出门碰上要杀猪的。我是刨工出身,对刨床的切削方式和传动原理比较了解,看一眼就能发现问题出在哪。换个别的机床就没那容易了,八九不离十谈不上,‘八’字有一撇就不错了。”

肖卫国轻描淡写地评价了他的“丰功伟绩”后说:“正常情况,工作台往左运动插销定在一个方向,往右运动插销定在另一个方向,这是配套的操作程序。今天小杜没动插销,却改变了工作台‘惯用’的运动方向,这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小杜为啥一反常态?她真不懂这个窍?还是明知故犯。”

炮弹的底火一触即发,小杨一蹦三尺高,“你说她有意刁难钳工?看我星期一上班后收拾她,非捶得她嗷嗷叫不可。”肖卫国摸着胡茬,像个世外高人,“下午我没点破,一是情况不确定,可能她师傅真没教过,二是她明知故犯是不是有啥隐情?”“你说她不想干活,有意换捣车间?”杨大华若有所思,“哦……想起来了,上个月小杜因产品质量扣了不少工资,她觉得冤枉,当时跟黄工长大干了一场。会不会在这批门市部的关键活上报复一下,‘皇帝不急太监急’,急死你狗日的。”

肖卫国略有所悟,“有这个可能。破坏机器、破坏产品、消极怠工,这是过去工人反对资本家惯用的手段,今天这种做法在我们中间还有市场。对领导有意见说了无用,一有机会便反击你一下,不急得你头痛,就捣得你蛋疼,你不舒服他才高兴。”“不管咋讲,这样肯定不对。上班后我不捶她几下也要耳刮她一回。”“没有必要。小杨,谈了这些再说说你新的想法。”杨大华恍然大悟,“看来有人存心捣万能的修理工,我们还真没门。操作工比修理工更熟悉自己的机床,他把关键部位的螺钉松一松,违反常规地开一开,随随便便就能制造个小毛病,我们得忙乎几天。以前我只知道修机床,从没想到有人破坏机床。看来人脑比机床复杂的多。”

“完了?就这点认识?”肖卫国对小杨的见解极不满意,“不够深刻。要不要师傅给你上一课?”杨大华心里像雨后的蓝天,十分的清白:在工作中师傅每天如细雨、似晨露地滋润自已;而在理论上、在思维的方式上、在做人的觉悟上,师傅的教诲像暴风骤雨、同电闪雷鸣,虽不常有,但每次总给人一种茅塞顿开、天地一新、拔节猛长的感觉。钟情万炮齐轰、一片火海的他当然喜欢这种“顿悟”,小杨像虔诚的佛教弟子等着师傅给他醍醐灌顶,他大声说:“行。”

肖卫国这位极具师德的先生,将自己的真知灼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心爱的弟子,他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工人与干部的矛盾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而工人反抗的形式不少:小到破坏产品,破坏机器,大到堵桥堵路,游行示威。你能想到这一层,在小杜这事上就会保持冷静,不冲动,就会认为发生的一切反抗都是必然的,都是某些客观因素注定了的:就像伊犁马的高大是因为草原的辽阔,四川马的矮小是因为山路的崎岖。我希望你站得高,看得远,凡事看到趋势。这些心里话对别个我是不讲的,谁叫你是我师傅咧。”

“莫瞎说,你是师傅。”杨大华有点着急了,“师傅的一席话,我胜读十年书啊。”
 
肖卫国坐在小学操场旁的树阴下想着心事,杨大华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小杨,我啥时候变成了小偷?”杨大华有根有据的说:“我们喝茶抽烟时你跑哪去了?别人没注意徒弟我可留心着:你先到西厢房看看,又到东厢房瞄瞄,这不是小偷下手前的踩点?”

“你搞错了。我到处看不是想偷东西,而是抓小偷。”

“抓小偷?”杨大华恍然大悟,“哦……我晓得了。你是说修车床和修电机的那两个摊子吧?!机修的明白人都晓得这是分厂在捣总厂的鬼,说轻点是‘灶台上的抹布——擦油’,说重点嘛,宰得张元彪血流。算不算偷我不敢说,门市部赚的钱还不都搞职工福利了?今天分个瓜、明天分个枣,大家看得到。我看他吕小平也没有胆量把钱装进自己的腰包。”

肖卫国说:“杨师傅现在也会细心观察事物了,但看得还不透。比方门市部的账目他吕小平敢不敢公开?对总厂,对分厂他都不敢晒。你注意到没,以前各个车间发奖金还制个公示表,本月应发多少,实发多少,结余多少,总计结余多少,一清二楚的。现在不公示了,为啥?”肖卫国紧盯着杨大华。

“那还用说,肯定是工段小金库的银子越攒越多了,头头们不敢公布呗。”“说得对。工段那点小钱都知道挖个浅坑埋着,分厂成堆的圆宝还不掘个山洞藏起来。我估计那里至少有百十万。如果机修的儿女晓得了自己的家底,还不天天对父母官叫嚷‘分油’,‘分糖’,‘分钱’,‘分粮’。”
“嗯。”杨大华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听师傅说下去。

肖卫国说:“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事物有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刚开始发奖金每月结余那一点点,头头们嫌少,没动它的心思,把它一五一十的公布出来。当‘结余’由一粒种子长成一个滚圆的大西瓜时,当官的眼红了,心痒了。他像猪八戒捡了个大西瓜,把瓜切成四块,先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吃了;想到猴哥坏,经常欺负自己,又怀着深仇大恨把猴哥的那块吃了;想到沙师弟没自己功劳大,不该享用,又把沙师弟的那块吃了;最后想到师傅一人吃肯定不好意思,再说师兄师弟肯定会怀疑‘还有三块瓜哪去了’,干脆把师傅的那块也吃了,只当没捡这个瓜。猪八戒这个复杂的心理变化通过自己的道白表现得淋漓尽致,刚巧被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我敢断定吕小平也有猪八戒那种思想:一开始还‘公开,公平,公正’,好处人人有份;后来觉得自己的功劳大了,冒出了多吃多占的想法;最后人心不足蛇吞象,想把大家的财产全部占为己有。吕小平这新走资派的思想变化跟文革中批判的老走资派一样。但青出于蓝胜于蓝。”

杨大华感到惊讶,“吕小平也会变?他可是全厂公认的老实人呀。”

“什么是老实?”肖卫国自问自答:“老实即成熟的种子。不管在哪,只要有温度、水份、土壤,种子都会发芽:如果是阳光明媚、风调雨顺,它会按照遗传的基因由着意的茁壮成长;如果遇上暴风骤雨,干旱水涝,为了生存它只得委曲变形,或屈服在巨石之下,或缠绕在大树杆上。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有生命的基因在变,无生命的形态在变,问题是它在进化还是退化。世上最容易变化的是人的思想,不是有句成语‘朝秦暮楚 ’吗?毛泽东时代‘老实人’是个褒义词,现在社会上流行一种新的解释,‘老实是无能的表示’,‘老实’变成了一个贬义词。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老实人没有知识,没有本领,特别没有语言表达能力;老实人‘茶壶里倒不出饺子’,因为里面本来就是空的。这种谬论的鼓吹者明摆着在篡改我们的价值观,在有意识的攻击由大庆工人提倡的社会主义道德标准,即‘三老四严’、‘四个一样’。”

杨大华再次感到惊讶:“耶!这倒是些我没听过的新名词。师傅,讲给我听听吧。”肖卫国晃着二郎腿、翘着眉毛说:“想从师傅这学东西莫忘了规矩哟。”杨大华嘻皮笑脸地说:“没忘。一个问题一根烟,老规矩,什么三呀四呀的,不就是十一个问题吗?我给你买一盒烟咋样?”他知道肖卫国要烟跟庙里的菩萨要贡品一样,绝对的玩笑。

肖卫国既像法官解说《刑法》那般庄严,又像教父朗诵《圣经》那样神圣,因为他将阐述的是新中国社会道德的一块基石。“今天我先给你说说‘三老’吧。‘三老’就是‘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以前我对‘三老’的认识比较肤浅,参加了‘工人学理论’,我的认识加深了。从字面上讲,‘老实’指成熟了的果子。‘做老实人’就是要做一个有远大理想、有坚定信念、有过硬本领的人。老实人讲诚信,‘言必信,行必果。’我们共产党人要一辈子牢记自己在党旗下握着拳头宣的誓:为消灭私有制奋斗终生,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决不搞修正主义!决不当叛徒!

“‘说老实话’就是讲道理。凡事有个理,不讲理就是胡搅蛮缠,就是信口雌黄,就是泼妇骂街,就是胡说八道。当领导的不讲道理会产生官僚主义、军阀作风、恶霸习气,会欺压百姓,横行乡里;老百姓不讲道理,咋说咧……一言以蔽之,他还是个伢,没长大。

“‘办老实事’,就是按事物本身的规律做,‘不越矩’。不按规律办事终会碰个头破血流。这就要求我们善于发现规律,善于利用规律。坚持真理,决不动摇也是办老实事。无论你过去在部队当炮兵,还是如今在工厂修机器,‘办老实事’这一条你可以打九十五分。另外的‘二老’嘛……,你年龄还小,谈不上老道,有待努力。”

“照你这样讲老实人都是有本事的人啰?”

“那当然。纵观古今中外,凡成大事者无一不是老实人: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是;著名的科学家牛顿、爱因斯坦、达尔文也是。也许现在你明白了,‘老实是无能的表示’多么的荒谬,多么的无知。说轻点,它连‘老实’的字面意思都没搞清楚还想卖弄文字;说重点,它在挖掘我们社会道德的基石:搁到文化大革命早就把它批倒批臭了,哪允许它像今天这样自由泛滥。”

“照你的说法吕小平充其量只能算个狭义的、低档次的老实人?”否认吕小平是老实人,就像否认“三角形的任意两边之和必大于第三边”这个几何定理,叫杨大华一时难以接受。

“吕小平已不是老实人了。”肖卫国语气坚定地说:“你看他现在那副模样,整天窝在办公室里扒拉着小算盘:咋样多扣工人一点,咋样从总厂多捞一点,咋样从客户那多宰一点……完全像个奸商。门市部的账上吕小平用的最多的是加号或乘号,很少用减号,绝对没除号。可以这样说,现在他干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一件有‘老实’的光泽。刚上台时他还严格地执行干部参加劳动的规定,每个星期六帮大型组擦半天机床,有模有样的像回事。现在咧,你啥时候见他弄脏过手?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前不久我到办公室对他说,小平老哥,不要忘本啰,要经常下车间抛撒汗水。你知道他咋说的?肖老弟,你的观念太迂腐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人的能力不同决定了人的地位不同;人的地位不同决定了人创造的价值不同;人创造的价值不同,而你又叫他们干相同的小事:这是不尊重人材!大材小用!至于我参加劳动嘛……一是没有坚守工作岗位瞎窜岗;二是不务正业:张元彪看见了要批评我的。搞不好要扣奖金。你看他,不参加劳动的歪理还一条条的,我懒得理球他。我说了句‘还是当你的尿官(罐)吧’!我气呼呼地把他办公室的门使劲一咵,走了。早知道他会‘老实’到这步田地,我真不该介绍他入党……。”

师徒俩吹得正来劲,胡主任大声喊道:“肖工快过来!运瓜的车到了!”他俩只能放下兴头上的话题参加卸瓜。

张元彪办公桌上有封“鸡毛信”,打开一看他大吃一惊。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责任编辑:林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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