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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剑斌

长篇小说《钢城》:三十五、当代英雄前赴后继

发布时间:2016-07-11 来源:作者:

谷振时离休前单位分给他两次福利住房,都被他推辞掉。离休后不久,也分给他一次补差性的一屋一厨,按理说他应该要下来。因为他大儿子工作在外地,二儿子结婚后跟他住在一套两屋一厨不足40平方米的简易楼里。三儿子谷胜当时正在谈恋爱,如果结婚就没有房子住。但是这个老谷一听说厂里房子仍然紧张,有的职工因为得不到最后一次福利分房,而撸胳膊挽袖子要跟分房委员会领导动粗,他就咬咬牙又一次放弃了。
“老三呀,不然咱们买个土坯旧房翻盖一下,对付着先住下?”老爷子跟谷胜商量。
谷胜没说什么,父亲已让他接班当上了正式国营工人,他不好意思再跟父亲争辩。老谷过后真的花几百块钱买了一个土坯房。谷胜的二哥二嫂没等土坯房翻新就搬进去,以便将腾出来的房子让给谷胜结婚。
当时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工业企业实行厂长负责承包制改革,到处都在搞物质刺激、奖金挂帅。各级领导除了每天大吃大喝,厂里盖新单元房,他们几乎都分到五六十平方米的大房子。原有的旧房又几乎都留给儿女。社会风气已经开始改变,领导干部的特殊化、奢靡腐化有所蔓延、滋长。
二炼钢转炉生产淘汰出来的废钢渣并不完全是废物,一些本厂附属企业公司还可以将每天不断积攒下来的废钢渣拉出去,挑选其中的小钢球重新回炉,可以炼出新钢坯、轧出新盘元。但是自从实行厂长负责制以后,这些三天两头积攒下来的废钢渣不再仅仅供给本厂的附属企业公司,而是半销半送让给那些领导结交的所谓关系单位。有时人家整车地拉走废钢渣,连个正规的手续都不办,连检斤过磅的程序都不走,因而严重影响了转炉车间工人们的奖金提成。
许多工人都能揣测出其中的猫腻,私下里都在议论从分厂到车间主任暗中操纵的私弊。
谷胜也是个嫉恶如仇、心直口快的青年工人。他和别的工人经常给本厂附属企业公司通风报信,让他们及时来拉走废钢渣,不给分厂领导的关系单位留着,也不给这些头头们营私舞弊提供方便。
忠厚老实的二哥、二嫂虽然也在东钢上班,但因为没有分房资历,开始跟老父亲住在一起,后来为了让三弟谷胜结婚而搬出来住进土坯房。为了加固、翻盖这个土坯房,谷胜找企业公司的水泥厂,想按处理价买两吨水泥。
那天,他找到水泥厂的负责人,一个企业公司的领导就跟他说:“花什么钱呢?只要你能出厂,你就来辆车拉吧!”
谷胜有些难为情地说:“还是开个票子交几袋钱吧?“
那个水泥厂的负责人说:“那就交一吨钱,你可以拉两吨!”
那时大家都普遍认为能占公家便宜是一种本事。当初谷胜对老父亲的廉洁无私也并非觉得有多么崇高、有多么神圣,反而认为老父亲有点愚笨、有点呆板,不合潮流。领导能大贪大捞,工人只能占点小便宜,能省点就省点吧。现在人家让他少交点就少交点,否则如实支付对他也是一笔负担。
可能因为没有办这种事的经验,也可能因为没有暗中打通门卫的关节,谷胜当时拉出两吨水泥的汽车被扣,并由门卫及时通报给二炼钢厂的值班领导,以便核实询问情况。那时候沙金在二炼钢担任一个车间的主任。他早就对这个归属自己领导的炉前工动辄给领导提意见有些记恨。因为掌握了这个工人的把柄,他连想都没想,就把谷胜偷拉水泥的事上报给厂保卫部。他说二炼钢厂房正在维修,前不久准备的十几吨水泥已丢失一半多,现在谷胜出事肯定是他所为。
虽然经过企业公司水泥厂作证,谷胜是从水泥厂拉出的水泥,但谷胜还是被公安部门收审。
当时正是社会上全面开展“严打”运动之际,不计其数的人轻易被判处重刑。有人抢了几千块钱就被判处死刑。据说北京一个青年抢了小贩一个西瓜,也被判有期徒刑15年。河南某乡一对青年男女恋爱,不顾女方家长反对而同居,后来男方被以强奸罪判处死刑。当时18到20岁左右的青年被错杀不少,更遑论谷胜的盗窃20袋水泥案,被判三年有期徒刑,还算轻的。
谷胜一被判刑,公职就被开除,正在谈的恋爱对象也告吹。老父亲一气之下得了重病,后来不治身亡。遭到厄运打击的谷胜从狱中传出话来: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报复告密者,他不会饶恕加害他的恶人!
沙金本以为将谷胜的违纪行为上报厂保卫部,不过是罚他点钱、给个处分而已。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公安部门会下这么大力度惩处这么个初犯的普通工人。得到谷胜要报仇的传闻,他既有愧又害怕,恐怕谷胜出狱后会给自己带来不测。他主动找到谷胜的二哥,表示道歉并送去一笔不菲的慰问金,要求宽恕自己一时的疏忽。等到谷胜出来后,他又跑前跑后为谷胜恢复公职找厂劳资部门交涉说情。
出狱后不久,谷胜重新到二炼钢分厂当上了重操旧业的炉前工。
每到休班或节假日,他去探望一个在服刑期间结交的狱友的妻子和儿子。因为这个狱友也是被冤枉错判的,他的妻子、儿子生活十分清苦。谷胜每月都去将自己工资的一部分节省下来接济这一对母子。后来他的狱友在狱中没等到刑满释放便病故。谷胜干脆不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索性娶了这位带着孩子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寡妇。
组成了自己的家庭就要尽到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每月将工资全部交给媳妇。小男孩喜欢画画,媳妇舍不得钱让儿子报名上辅导班,他就主动替已经叫他“爸”的儿子交上了上美术辅导班的学费。每次去上课,只要他休班就用自行车驮着孩子,或者让儿子骑在他的脖子上送孩子上课。
后来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儿子还要上小学、上美术班。为了维持家里的开销,他自己戒了烟,因为忍不住烟瘾,就买了旱烟,用儿子学习过的笔记本卷起自制的烟卷。周围的同事嫌他的烟卷太辣太呛人,就离开他远一点,或者主动送给他一支带嘴的机制卷烟。他不怎么愿意经常接受这种馈赠。
他住在媳妇原来的房子里,他二哥二嫂搬回了他父亲的住房,和他继母住在一起。他考虑到二哥二嫂身体也不太好,夫妻双双近几年下了岗,继母又年老多病,就将继母接到自己家。每天给继母订牛奶,买了因为走路不方便的代步轮椅。
为了改善生活,为家里多增加一点收入,他买了一台旧摩托车,利用休班假期到离家十几里的山上,开了一片荒地,种上苞米、蔬菜,或者到混江上游去钓鱼。
因为开荒种地,他跟武继松老师傅经常接触。武师傅原来是他父亲的同事,也是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老工人。武师傅以前曾多次嘱咐他,或者对他有过忠告:在单位对领导作风看不惯,不能单个硬顶,一方面不能自暴自弃,跟着学坏,要做个无私才能无畏的人;另一方面,要学会发动群众,讲究方式,共同斗争;否则自己的力量有限,斗不过领导,还可能被整治,得不偿失。
谷胜把武师傅当做自己的长辈,当做自己认识人生、深入社会的老师。虽然当初父亲活着的时候,曾经谆谆教导过自己如何待人接物,如何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当时他没怎么在意。自从自己受过挫折,才感觉老人的话弥足珍贵。
只有老父亲不在世以后,他才感到老人的话句句在理。
曾经担任过基层党支部书记的父亲生前留下一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列宁选集》、《毛泽东选集》,以及一些政治辅导书,还有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资料。这些都是谷振时当年学习过的,上面还有他的亲笔批注,还有他当时听辅导课或自己读书时所写的笔记。
谷胜没有让家人把这些东西当废品卖掉,而是一一收藏起来,放到一个专供自己使用的橱柜里。星期天、节假日休班,他去山上开荒种地或者去混江钓鱼,就随身带上一本。不管能不能看懂,硬着头皮逼着自己看上几页。慢慢地他开始入门,多少懂得一些马列毛理论,懂得一些共产主义运动史,懂得一些中国近、现代革命的历史,觉得里面的原理知识、里面的历史经验比甘露还甜,比被人请吃过一顿还过瘾,简直是别人无法享受到的精神大餐、文化盛宴。
面对二三十年的国企改革、国企改制,他读懂了《共产党宣言》中的一句话:
“共产党人可以用一句话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
面对一些人提及的所谓民生问题,而不改变当前“国退民进”的局面,他翻出了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里的一句话:
“即使最有利于工人阶级的情势,即资本的尽快增加改善了工人的物质生活,也不能消灭工人的利益和资产者的利益即资本家的利益之间的对立状态。”
在厂里,在邻里间,谷胜继承他父亲谷振时的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精神,他愿意与大家交往,尤其愿意帮助那些有困难的工友、邻居。李孝民、李学锋父子双双下岗,生活困难,作为邻居的谷胜,有时将自己种的蔬菜、苞米送去一大兜子,有时将自己钓的鱼送几条过去。李孝民贫病交加、自杀未遂,也很让他感到自责,他接济父子俩送过钱。但是李叔说啥也不要,说什么他家的日子还过得去。他帮助李学峰介绍了一个批发刀鱼、乌鱼的贩子,借给他一部分周转资金,让他批发进货到农贸市场去零售。虽然本小利薄,但多少挣一点能维持家里的生活。
谷胜在厂里在邻里间愿意多接触一些年轻人,他觉得应该把青年工人培养出来,启发他们、唤醒他们,使他们将工人阶级重新当家做主的使命担当起来。
他所在班上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闵伟平,常常上班时打不起精神,困倦得经常打哈欠。于是他找他谈话,了解到这个下班后常常被人拉去打麻将,或者一有时间就去上网玩游戏,本来攒点准备结婚用的钱也差不多输进去了。
利用工余时间,谷胜找闵伟平唠起家常:“你说咱们炉前工每天上班多辛苦,挣点钱多不容易。这都是咱们的血汗呀!赌博玩钱谁输了赢了都不好,偶尔消遣一把解解闷可以,但不能上瘾。我年轻的时候也打过麻将,但后来说改就改了,从不沾手。我不想指着它怎么发财——也不可能发财,也不想输得倾家荡产,犯不上啊!”
闵伟平不得不坦然地说点心里的感受:“我也知道这些道理,只是每天工作生活太没意思啦,太单调、太空虚、太惆怅,心里憋得慌,别人一叫就跟着去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啊!”
谷胜把杨文革叫来,一起劝说闵伟平:“你应该向杨文革学习,可以上网查资料呀,了解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呀!弄明白什么是美国的虚拟经济,什么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骗局,什么是民主社会主义,为什么说民主社会主义是私有制下的社会主义,而不是真正的科学社会主义……杨文革,你给他解释一下,你给他介绍几个爱国的左派网站吧!”
于是杨文革给这位小老弟介绍起来,耐心地一一说明。但是闵伟平听不进去,他对杨文革谈的问题不感兴趣。他说:“上网我只会玩游戏,现在网吧里上网的年轻人几乎百分之百都在玩游戏。我这个人脑子里不愿意考虑那些跟咱们老百姓生活沾不上边的事情,我愿意听那些惊险刺激的故事,我愿意坐下来喝点小酒、听听流行歌曲、看看体育竞技比赛,就是不愿意思考!”
没办法,杨文革只好一点点地慢慢劝他,又从几个左派网站下载一些材料拿给他看。有时介绍他自己去搜索一些资料阅读,一步步地逐渐启发他,先让他改掉赌博的毛病,再让他学会思索,逐渐对一些政治理论问题、对一些时事产生了兴趣。
不吸烟、不酗酒的杨文革,上班没几年,省吃俭用攒钱买了一台可以打印复印的多功能一体机。每月还要多买几包复印纸,将网站的一些好文章下载、打印出来,免费分发给周围的工友、邻居、离退休老干部。大家都喜欢读他提供的资料。
早就与杨文革建立感情联系的谷胜,也常常到杨文革家参与探讨一些问题:
“中国为什么会是出口导向型国家呢?什么是出口导向型国家?”闵伟平问。
“你说说中国为什么会成为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经济殖民附属国和经济殖民地。”谷胜道。
“现在西方经济危机会不会影响到中国,中国的钢铁业会不会受到冲击影响?”
于是杨文革就一一耐心而通俗地向他们进行了讲解,为他们解答释义:
 
1949年以后,新中国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经过全国人民的努力,经过20多年的发展,已经基本上建立了一个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在这个基础上才打开了对外开放的大门。但是在毛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的主持领导下的改革开放仍然是以独立自主为主,实行的是有限度的对外开放,不会丧失自己国家的经济主权。而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改革开放30年来,我们的国家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时至今日,中国的外贸依存度已超过70%,跨国公司控制了中国相当多的产业链。由于它们控制了品牌、技术和渠道,并以技术、品牌之名收取丰厚的利润。咱们中国本土企业只剩下最简单的制造车间功能。人家美国和西方卖给咱们的商品什么都贵,而中国卖给美国和西方的商品什么都贱。消耗着中国的能源,污染着中国的环境,让中国工人拿着世界上最低的工资,几乎全部供给美国和西方的日用消费品。美国已没有自己的制造业,没有了实体经济,国内只剩下威慑第三世界国家和其他竞争国家的军事工业和技术,剩下与黄金脱钩的美元。因为美国已摆脱了布雷顿森林体系,可以动用印钞机无限制地大量印制美元,可以搞投机赌博的虚拟金融经济,发行大量债券和金融衍生产品,可以用废纸似的美钞换取中国的大量廉价商品,还要让中国购买美国的垃圾债券将近两万亿美元,永无偿还的可能。致使中国工人工资长期低迷、劳动和社会保障严重匮乏,国内资源矿产能源极为低廉,使中国已经成为美国和西方国家事实上的经济附属国、经济殖民地。为了不想让‘出口导向型经济’将中国的咽喉勒得更紧,喘不过气来,我们必须独立自强,将经济命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为什么美国西方国家不通过军事侵略,也可以达到这种掠夺中国资源和财富的目的呢?一是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美国对国内经济结构逐步作了大幅度调整,一是反复炒作以小博大、利润丰厚、资产价格可以偏离或脱离实体经济因素来决定价格而趋于泡沫化的金融股票、债券、房地产以及其他金融衍生物为主要经济产业。据说2007年美国国内GDP总量不到14万亿美元,而其股市总市值已达到17.8亿美元;二是美国把国内与居民生活消费品相关的制造业,几乎全部转移到那些急于发展资本主义工业而又缺乏资金和技术的第三世界国家,主要是中国。利用我们的资源和廉价劳动力,为美国西方国家生产廉价的生活消费品。
现在我们的时代仍然是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只是帝国主义已走上它的最后时期,不能不带上一些新的特点和形式。例如资本输出已不再是它的特征之一,由于垄断资本全球化,一些发展较快的新式殖民地国家和地区也有资本输出;例如帝国主义可以突破以武力占领或以不平等条约束缚的模式,以WTO全球化来达到对经济附属国进行掠夺的目的。
美国和西方的帝国主义是通过它们在中国的代理人来达到目的的。它们在中国的代理人就是汉奸买办集团,就是中国的党内官僚资产阶级,就是中国的现代修正主义集团。所以现在存在着中国广大人民群众同美国西方帝国主义的矛盾,存在着人民群众同中国党内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矛盾,存在着中国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其集中体现就是人民群众与现代修正主义集团的矛盾。这个矛盾是现在我们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这个矛盾需要我们广大工人阶级群众团结起来,通过新的社会主义大革命来解决。
至于西方世界的金融危机、经济危机,势必要转嫁到中国来,引起中国的经济危机爆发。已经出现了钢铁行业产品过剩和生产能力过剩的局面,但是我们省国资委还要通过增资扩股、通过改制重组盲目扩大我们东钢的生产规模,准备将东钢的年产量提高到1000万吨。其实,这是一项错误的决定,是唯恐经济危机还不快来的火上浇油。2008年使我们这个已进入全国钢铁行业500强,曾经盈利3亿元的大型企业一下子也出现了亏损。其实中国解决经济危机的根本出路是解决贫富悬殊、两极分化,是解决中国基尼系数过高,甚至已超过0.5以上的严重贫富差距问题,但是中国居民最终消费率为35.3%,比‘十五’末期的2005年的37%降低了2.4%,而美国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居民消费率常年稳定在70%左右。同历史相比,过去批判前30年只顾建设不关心民生,邓小平斥责那时‘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但是1978年居民最终消费率为48.8%,表明后30年不是共同富裕,而是更加相对贫困了。这只能说明我们的内部经济危机在加剧!
 
听了杨文革的解说,大家都感到很震惊也很气愤,忧国忧民之情油然而生。
“怎么办呢?面对民不聊生的形势我们应该做什么?”闵伟平仍然有点困惑地问。
“关键是我们工人阶级要觉醒,要团结起来,学会斗争!”谷胜举着拳头发狠地表示说,“我们应当了解我们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再不能浑浑噩噩地生活,再不能让人家‘温水煮青蛙’!”
得到释疑的闵伟平激动地拉起杨文革和谷胜的手说:“谢谢杨哥!谢谢你们的开导!你们使我明白了许多,明白了我当个工人应该怎么样,活着应该关注什么,干些什么!”
杨文革谦虚地说:“你不要感谢我,你应该感谢谷师傅。是他拉了我一把,把我从某种精神危机中解救出来!”
闵伟平不解地问:“什么精神危机?你怎么能有精神危机?你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有文化、有理想、有志向、有追求,你怎么还会有精神危机?”
杨文革看着谷师傅会意地粲然一笑,说:“以后有机会,我会讲给你关于我的精神危机如何解脱的故事。”
那是两年前,杨文革跟自己的女朋友小王闹矛盾,两人吵架几乎弄僵了。杨文革内心怅惘若失,很苦恼,接着就大病一场。有几天他没去上班,谷胜在班上见不到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休班时到他家来找。
杨文革的母亲原来是东钢的家属工,到了退休年龄却办不下来养老待遇。杨文革的父亲原来是文化大革命时的造反派头头,文革结束后被开除党籍,判了几年徒刑,在狱中患了重病,保外就医后不久就病故了。
杨文革的家境不好,母亲没有固定收入,每天在七彩城附近的农贸市场摆摊卖水果。杨文革考上当地的东发师范学院学历史,毕业后分配不了对口单位,只好回家进了东钢当上一名炉前工。他的对象小王当时也考进东发师范学院,不过学的是财会专业,毕业后进了东钢股份财务部。
按照东钢集团关于吸引大学毕业生优惠待遇的规定:只有国家统分的工科类、财经类的本科和专科毕业生,才能享受到每人将近两万元的住房补贴,而国家统分的工科、财经类的硕士、博士研究生,可直接提供两室一厅或者三室一厅。
根据这一规定,小王可以享受两万元的住房补贴,而杨文革是学文史的非对口专业,什么待遇也没有。小王动员他去报考经济管理类的硕士研究生,而他想报考中国社科院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研究所或者当代中国研究所。小王不同意,两个人争执起来要闹分手。
现在小王在东钢财务部当统计员,杨文革则在二炼钢当一名普通工人。这种职务上的落差使杨文革多多少少有些失落感,有点压抑感,有点郁郁寡欢。小王开始还劝他勤奋补习、努力深造,力争考上硕士研究生,后来发现他整天除了上班就是迷恋网上的文章,根本不想好好复习考研,就很生气。问他以后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说还没有想好。其实他喜欢研究中国当代史尤其喜欢研究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历史。但是文革史目前还是一个研究的禁区,没有一个正规的研究机构可以拿它当正式的申报课题。况且,他每天上班,在二炼钢分厂的转炉旁挥汗如雨地劳动,回到家还要跟踪几个左派网站的网评、热点文章,还要跟几个知心的工友在一起学习网上的文章,就几个热点问题开展讨论。他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来顾及自己的考研功课复习。从内心里说,小王让他报考经济管理、企业管理一类的比较实用的专业,他又不感兴趣。他认为这只是为了谋生的需要,为了得到一个好一点的福利待遇,而跟自己的志向、理想并不搭边。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从初中到高中,杨文革和小王是同班同学,一直到同上一个大学,但不在一个专业。杨文革和小王已经相处了十年,两个人是有感情的。杨文革家境贫寒,小王不嫌弃,经常从自己家里带些好吃的食品、耐用的东西送给他。平时也常常到他家帮着做些家务,过年前都来他家帮助拆洗被褥。她父母不太同意女儿找这么一个学文史类的,而且家庭条件太差的青年处对象,然而她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
女朋友执意选择他并不是没有条件的,她不希望他总是这么当一个普通工人。她了解他不是一个智力、能力都比别人差的青年,她确信他只要努一把力会给自己找一个较好的归宿。倘若他能考上经济管理类的硕士研究生,回到东钢,既可以有宽敞的住房,又可以有高档的工资,可以跟他组成一个温馨、美满、幸福指数比普通人要高得多的家庭。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一个让她感到满意的行动准备,还没有让她认可的打算。于是她跟他争辩、争吵,并且提出来要跟他分手。
分手对曾经相爱的两个人来说都是很痛苦的,难分难舍的感情一旦迸发出来,会折磨人得一场大病。
病了几天,杨文革没有上班。谷胜找到他家。他母亲也说不清儿子和对象这几天到底情感上有过什么纠葛,出现了什么裂痕。杨文革没有在家,谷胜到附近的步步高公园——他们几个人经常去那里探讨问题、商量厂里事情的地方。
远远地看见在一步比一步高的台阶上有几排座椅,杨文革坐在其中的一个座椅上。他弓着腰低着头,一只胳膊支着膝盖上的大腿,用手掌支撑着额头,在凝神沉思,在作一个痛苦的决断。
谷胜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他的旁边。等到他发现旁边有一个熟人时,谷胜把手轻轻地放到他的后背上。杨文革坐直了身体,将脸转过来。谷胜立时注意到杨文革脸上那种极为痛楚的表情,他的两眼噙满泪花。
“怎么啦?”谷胜温存而关切地轻轻问。
“没什么,是我跟小王的事。有些事我还一时拿不准,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吗?”杨文革用信任的眼神向他求助。
于是杨文革将他最近跟小王的争执讲给自己的师傅,然后问谷师傅:
“你说我到底是去复习考研,还是继续在厂里扎根,把为工人群众维权当做一项重要的事业搞起来?”
面对杨文革的提问,谷胜没有马上表态,他觉得这个问题确实很重要,需要慎重对待。一方面他觉得工人们十分需要像杨文革这样的知识青年,跟工人们打成一片,启发唤醒组织工人群众维权,坚持恢复社会主义公有制,走毛主席指出的阳光大道;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替这个尚未成家的青年考虑,他也有组成家庭的权利,他有合理合法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按现在的用人政策脱离艰苦的生产第一线,摆脱普通工人的底层困境,进入体制内得到优厚待遇的权利。否则,他会被剥夺、被剥削,会遭到厄运,会为大家的事,为千千万万工人的事业而作出无私的奉献,乃至牺牲。
一切都要进行自觉自愿的选择。选择任何一方面都是对另一方面的放弃、拒绝和绝情。
谷胜推心置腹地说:
“没有任何人逼迫你不可以去复习考研,你这样做,谁都不会埋怨你。现实生活中,包括工人家庭的子女,谁有这个能力不想进入体制内,进入政府机关当公务员,进入事业单位大国企当管理人员,享受高一点的工资福利呢?要知道现在是双轨制,社会上到处都是‘黑爪子出力挣钱,白爪子花’,待遇最差、工资最低的还是企业工人。凭自觉自愿谁都不愿意当工人啊!
“可是,社会上的文化人、技术人员都往体制内的政府机关事业单位里钻,工人群众的事情谁来管呀!不跟工人群众打成一片,不在工人群众堆里扎堆的知识分子能事事处处想着成为工人群众的代言人、领头人吗?”
杨文革也直言不讳地说:
“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但就是情感上舍不得那一头。我最近学习了毛主席的几篇文章,深有感触。毛主席说:‘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知识分子在革命的紧要关头往往脱离革命队伍的缺点,只有在长期的群众斗争中才能克服。’毛主席又说:‘学习马克思主义,不但要从书本上学,主要地还要通过阶级斗争、工作实践和接近工农群众才能真正学到。’我曾经几次下定决心,想放弃一些舍不得的东西,为人类的解放、无产阶级的彻底解放这个伟大的事业作出必要的牺牲,但是我需要我最信任的人为我鼓励加油,给我最后的动力,让我权衡利弊以后作出抉择,大步往前走!”
谷胜于是无庸讳言地鼓励他:“那么,你就先留下来干几年再说吧!我们需要你!”
杨文革立即站起来握住他师傅的手,激动地说:“好!我最后决定下来,我在这里干!”
握过手,杨文革又坐下来,略加考虑,果断地给他曾经的女朋友发了一封短信:
“我已经决定不再考研,我不适合你,我们可以分手!”
在7·24那场抵制宇虹二次重组的战斗洗礼中,在2009年年终岁尾反对高层高年薪、要求提高一二线工人工资待遇的维权活动中,杨文革同谷胜等师傅一起进行斗争,一起积极生产。他跟更多工人群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团结更紧密,力量更强大。
但是刚过2010年元旦,尚未迎来取得7·24阶段性胜利的第一个春节,市公安局以询问的名义将谷胜带走,然后再没有放回。市公安局拘留收审谷胜的事由是:有人揭发检举谷胜参与7·24殴打申玉驹,并用一个砖头砸到申玉驹的头部,造成了致命的伤害。随后在此前被拘收审的陈老大手下的四个兄弟解除嫌疑,予以释放。东钢职工纷纷质疑:这是放过真凶,抓一个替罪羊。
过了春节,市公安部门接受媒体采访宣布:7·24殴打申玉驹致命案已告破,嫌疑凶犯已移交相关法律部门审判。市公安局为此召开了颁奖大会,对有关办案人员颁发嘉奖,以资鼓励;有的还晋级授衔。于是东钢现任高层领导、陈氏三兄弟以及政府官员,包括公安部门长年在“围钢经济”中沆瀣一气、上下其手,捞取油水共同分肥的人们弹冠相庆,大大松了一口气。
谷胜被捕后,杨文革完全站出来,带领工人们进行又一场与官僚资本的斗争。
谷胜被捕的当天晚上,二炼钢的几台转炉休风停产。第二天,几个分厂的三四千名职工排长队到市公安局和市政府示威游行,一路上不断高呼口号:
“强烈抗议公安部门逮捕我厂无辜职工!强烈要求追究致使国有资产流失的罪犯!”
接连几天,东钢各个分厂几乎所有职工自发筹资捐款达五万元之多,由工人代表送到谷胜家,为谷胜的老母亲、妻子儿女分忧解难。
这几天,杨文革一直在奔波忙碌着。他组织了几个分厂的停产,组织了数千工人去市公安局、市政府的游行请愿,然后他和工人代表正在聘请律师为谷胜案开庭辩护,并将谷胜被无辜拘捕一事发到一些民间网站寻求广大网民的声援……
他以前的女朋友小王给他打来电话,受东钢高层领导委托转告他:
“只要你不再领着工人们闹事,可以安排你到专业对口的公司宣传部担任《东钢年鉴》和《东钢志》的编撰工作,按本科毕业生标准享受相应待遇。”
杨文革义无反顾地明确表示:
“只要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我决不会反悔、不会改变!”
昔日的女友并不欣赏他的顽固态度,讥讽他说:“谷胜不过是一个挨宰的草头王,难道你还要步他的后尘,让人家公安来收拾你吗?”
杨文革以坚定不移的态度回答:
“是的,谷胜师傅在我们工人心中是当代英雄。我,还有许多工人代表的确要向他学习。我们不在乎谁来收拾,一定会前赴后继地为维护工人阶级的合法权益而继续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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